为何踏入那河流
date
Apr 4, 2021
slug
river
status
Published
tags
summary
type
Post
2010年3月,我站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门前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在《艺术家在现场》的现场里,我终于能坐下和阿布拉莫维奇面对面了。在上一位参展者终于起身离开以后,我满心期待走上前,但工作人员却也突然上前对着阿布拉莫维奇一阵耳语,之后把我带到了展馆的休息室里,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也一起离开了。
“非常抱歉亲爱的,我们找到的替身突然有急事不能来现场了,我现在必须去下一个展览现场才行,请你帮帮忙吧,帮我完成今天的《艺术家在现场》可以吗?”,阿布拉莫维奇这样真切地对我说道。我实际上并没有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情况,但在她真切的眼神之下,我点了点头。由艺术家本人亲自和我讲解了这个展览我需要做的事情:保持静态和沉默。好吧,这样听起来不是一件难事。阿布拉莫维奇在处理完这件紧急事件之后便匆匆赶向了下一个展场。我又重新回到了《艺术家在现场》的现场,工作人员向仍然排得很长的队伍里的观众解释了情况。众人开始嘈杂,有的选择离开,有的似乎在交流要如何选择,我独自坐在本应该是艺术家的位置之上,没有人走上前。这种情况我也预想到了,没有人想花钱来展馆和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面对面什么也不做,那么如果对面的人的身份是艺术家的话这种想法就会改变吗?我是带着这个好奇来观展的,没想到我却成了那个在场的“艺术家”。在思绪之中,一个女人走上前,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瘦削的脸庞,端庄优雅——弗吉尼亚伍尔夫。我没有遵守住艺术家对我的叮嘱,恐怕是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而现场也安静了下来,我无法辨别是我和一样惊讶于对面的人,或是我的意识已经出走,现在的一切都不应该真实,现在可是2010年。弗吉尼亚对我的惊讶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对我微笑了一下,我的心情也镇静了下来,今天已经够离奇的了,再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了。我也真正地进入了这个展览中,保持静态和沉默,凝望着对面的人。在这个展览中,有的人在这宁静的凝望中泪流满面,有的人则找到了自我。我现在的身份究竟是替代那位艺术家的存在,还是面对艺术家的观展人呢?沉默之中,我实在是想问一问伍尔夫,为何踏入那条河流。她的眼神坚定,但又有很多我无法解读的神秘,时间在不断的流逝,我们彼此在凝望之中度过了5个小时,已是深夜,工作人员宣布今天的展览到此结束,我和弗吉尼亚也在沉默中回过神来。
“可以和您共度晚餐吗?”虽然显然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但千万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我想要和她交谈。
“当然了。”还是那个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微笑。
优质的交谈需要一顿好饭,我知道她这样想。走出博物馆,我并不想询问她像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代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我还在思索怎样引起话题,漫步时的随意交谈也是极为惬意的,尤其在这样一个微风轻拂的夜晚。“为什么会来看这个展览呢?你并不是那位展览的艺术家吧?”她先问了我。我先简单说明了今天发生的荒谬的事情,然后说:“这个展览在纽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想知道这样的静坐和凝望能不能让我真的找到自我,所以就来了,没想到我反而成了那个‘艺术家’了。”她轻轻笑出了声,“所以你找到了吗?”“显然没有,我把思考放在了其他事情上面。”伍尔夫皱了皱眉头说道:“那可不太好。是因为我吗?”“不是的!是你把我从当时的尴尬中解救了出来!”交谈中我发现了一间合适的餐馆,我们走了进去。
“这个时代和我们当时真是很不一样啊。”弗吉尼亚看着菜单说道。“是啊,一个世纪过去了。”一百年,弗吉尼亚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若有所思,开口讲述道,“我也喜欢绘画,当时人们看不懂弗莱伟大的画展真是太可惜了,还好他也加入了我们的交谈会。就像当时高更和梵高的绘画一样,或者说更早一点的莫奈,写作也应该那样,用那些几乎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去记录,用最快的的速度,当然是在观察思考之后的记录。莫奈那个时候也有我们那样的交谈小组吧,莫里索,我想你应该知道,她是一位出色的画家,但我觉得她还可以更好,她还可以表现更多,她还不是她自己,更多地还是一位母亲。当然她笔下的母性光辉与爱是让人感动的,但女性并不是完全为了家庭的不是吗?抱歉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和你相处会让我想起我们以前交谈会的日子,我能感到自由。”她沉静地说完这段话,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回答。“女人本就不应该只以母亲的角色生活,她们的舞台不止在厨房里。现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也可以是科学家、数学家、哲学家、艺术家,她们也可以自由地谈论宇宙的奥妙,参与经济和政治,拿起笔写作。但我不能说她们与男性完全平等了,在很多方面,女性的声音还是太小了,在很多地区女性也还在遭受着迫害,但比起一百年之前的女性,我想我们已经进步了很多,努力是有用的。”弗吉尼亚低下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仿佛听到她说:“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此时,我们点的饭菜上了餐桌,因为是深夜,餐馆里几乎没有其他客人了。因为一直在排队等待观展,我已经十分饿了,所以在饭菜上来了以后我们都开始默默地吃饭。“这个时代的饭菜如何?”她再次皱了皱眉头,“我只能说还可以,可以填饱肚子。”我们都大笑了出来,快餐时代的饭菜可没有那么美味。饭后的愉悦气氛里,我尝试着去探讨更多。“1943年有一个特别的展览,”我缓缓说道,“一个31位女性的展览。”伍尔夫望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本以为这会是一个禁忌话题,因为在这个展览的两年前,她踏进了那条河流,然而她没有杂质的眼神使我不再有那些顾虑,继续说下去:“佩吉古根海姆和杜尚办的展览,展出的都是女性艺术家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奥本海姆的作品《物体》。”话音刚落我们便来到了那个充满争议的展览现场,好吧,我已经不再惊讶了。弗吉尼亚转身问我:“是这个吗?”餐具外面包裹着中国瞪羚羊的毛皮,两种完全不相搭的介质交合在了一起,无疑就是奥本海姆的作品。我点了点头,“我很喜欢。”伍尔夫说道,“我不喜欢也不能做性之事,你知道的吧。这件作品更加让我感到了它的粗蛮,甚至是恶心。但当然只是我个人对性的看法,这位艺术家很优秀地传递了一些东西。”我沉思了一会,说道:“奥本海姆不只是缪斯和灵感,她们本身也可以去自由地创作,她们的视角和表现都有着身为女性的独特之处,这也是我喜欢这件作品的原因。”弗吉尼亚突然绽出了笑容;“我说过的吧,再过一百年,女性将不再是一个被保护的性别。那些曾经将她们拒之门外的活动和劳动会向她们敞开大门。女性身上有一种高度发达的创造力生来复杂且强大。”我们再次无言对视了很久,这些话是我后来无数次在伍尔夫书里读过的,但由她这样缓缓道出,我受到的触动无法言说。过了很久,我问道:“想去看看我喜欢的另一个展吗?”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1988年伦敦金匠学院,我们回到了伍尔夫的故乡,这里的16名学生举行了“冻结展”。而我要带伍尔夫去看的作品不是赫斯特的,而是莎拉卢卡斯。《两个煎鸡蛋和一根烤肉串》,更加露骨和讽刺的作品,我望向伍尔夫。“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艺术家,我喜欢她。”卢卡斯十分关注两性的话题,其作品也都是在塑造和表达两性之间的关系。“她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艺术家,是个酷女孩,Zig-a-zig-ah(享受)。”“为什么男人喝酒,女人只能喝水?一个女人可以任由思绪自然流淌。任何艺术创作,都需要大脑中的男性和女性达成某种合作。两种对立的元素必须紧密结合。我想这个女孩她做到了”我们漫步在展览当中,继续欣赏着“冻结展”中的其他作品。“已经经历第三次女权运动了。”我轻声说道。“是吗?看来我离开后的一百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啊。但必须要清楚的是,完全否定某个阶段或性别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我轻抚着下巴,走向前转身望着她说道:“有这样一个展览,我想我们接下来就会去到现场”1964年小野洋子的《切片》现场,展览刚刚开始,几名被选中的观众排队走上台,拿起剪刀剪掉这位艺术家身上的衣服,我们静静地在一旁观看,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的一位男性观众直接剪掉了小野洋子胸前的大片衣服,露出了内衣。我转头看向伍尔夫,她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些许的变化,有愤怒、恐惧和厌恶。我搭上她的肩膀问道:“没事吧?”她转头看向我说:“没关系。”展览结束以后,我们久久地站在展馆里,观众已经散去。“我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所以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女性为何会被那样对待,也无法控制地厌恶性行为,在亲爱的母亲和父亲离开我之后,我明白我的精神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是我书写下的文字从来都是理性清晰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当代作家约翰欧文的小说《独居的一年》里,有个叫罗伊的妓女被杀死了。不是因为卖淫,没有发生任何性行为,那个男人让她跪下然后甩动她的头发,他从后面用手臂勒死了她,罗伊歪着头的样子却像和那个男人在跳舞。粗重的呼吸声,那个男人的,他把罗伊放在床上,摆好了姿势拍了照片。一个作家就在衣橱里目睹了这一切但没办法做任何事。讽刺的是,罗伊就像成了这个男人的艺术品对吗?我很期待欧文在后面会如何展开描写,但似乎有点失望,最后只知道了罗伊是个命运悲惨的女人。从此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妓女这个职业,可以称作为职业吗?波德莱尔说道的,自由而自豪的灵魂,只有两种女人才有可能适合他们,那就是妓女或愚蠢的女人。妓女或许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占据主导的行业,还是很讽刺。”我说完了这段话,低头叹了口气。“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拥有了五百万英镑和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抛开了那些所谓的女人该有的责任和角色,的确是自由的。”
我们走出了展馆,再次走在街道上,此时天已经开始亮了。我鼓起勇气问道:“为何踏入那条河流?”伍尔夫停下了步伐凝望着我说:“此后还会有无数的人不得不踏入那条河流。我们没有臂膀可以依靠,只能前进。这一切都等着你去探索,攥紧你手中的火炬,首先照亮自己的灵魂,发现其中的深刻与肤浅、虚荣与慷慨、认清自己的意义,无论你美或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