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变形记》—爱之颠倒下的异体化

卡夫卡《变形记》中开头便阐明了一种荒谬——一名推销员醒来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主人公格里格尔在噩梦清醒后发现自己变成甲虫，梦觉之间，读者无法实际无法清晰辨别出，这之后的故事仍是格里格尔的梦境亦或是真实，文章也在这样的荒谬情境之下展开。然而，《变形记》的荒谬决不是无意味的玄幻，这其中包含着的是爱之颠倒下的异体化。（此处的“颠倒”是意义的颠倒，取自于瓦尔特•比梅尔在《当代艺术的哲学分析》中对卡夫卡的其他几篇小说，包括在流放地、饥饿艺术家、地洞的分析中所用到的概念）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爱的颠倒为何？爱的颠倒绝非是轻易的否定“不爱”而是冷漠和麻木。这种基调奠定了《变形记》中的感情色彩，如同在流放地中正义理念的颠倒、饥饿艺术家中自由的颠倒以及地洞中安全的颠倒。卡夫卡的此篇小说看似荒诞但实际切近的却是人类共同的情感——爱。（“切近”一词同上文解释）这种爱广义来说是所有人类之爱，在互相交往中所自然存在和流露出来的爱，在家人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甚至是在陌生人之间，人类作为人类存在本身就包含着这种爱。在此主要讨论的是家人、同事以及全人类（陌生人）之间爱的颠倒，因为格里格尔在小说中几乎是没有朋友的存在的。 《变形记》中同事之爱的颠倒实际映射出了当代工作者的现实境遇。在发现自己甲虫化的早晨，格里格尔需要搭乘火车去工作，而在这种荒谬之事发生之后，他并没有捉急于如何解决眼前异体化的问题，而是担心自己赶不上火车。格里格尔是典型的对工作尽责尽心的人，从来没有懈怠过，所以在他没有及时出门工作的时候，他的父亲、母亲和妹妹就开始敲门催促他了，在此处就已经显露出了格里格尔三位家人的性格特征以及对待他的态度：母亲的温柔怯弱，父亲的暴躁易怒和妹妹的关心。而后公司法律顾问的到来也就揭示出了同事之爱的颠倒。只因员工没有按时到达公司就派首席法律顾问亲自拜访，其中包含的是对员工的不信任，以及对公司只对自己利益关心的讽刺。派出法律代表前往，也是对格里格尔工作的审判，在格里格尔听到法律代表对自己尽职尽责的工作的错误审判之后，他压抑不住异体化的身躯，说出来对自身的辩护之词也成了昆虫之语，没有人能听懂。此处是第一次出现的“无效交流”，也是蕴藏在此篇小说中的另一个线索，即交流的无效。公司在员工生病或发生其他意外的时候，非但没有关心，甚至是只有不合理的审判，这一点无疑也是当代很多工作者所切身体验过的，同事之爱的颠倒，同事以及与公司之间的冷漠造成了当下社会的冷漠，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场所，交往的人也几乎都是同事，所以同事之爱的颠倒，是造成很多人面临困境的原因。同事之间没有信任，没有关心，没有有效的交流，更没有爱，上班也就成了劳役，而这种劳役还是无法避免，自己选择的。 《变形记》中颠倒更为严重的是家庭之爱，在工作时无法获得的慰籍，格里格尔也无法从家庭中获得。格里格尔异体化后的甲虫之壳，是无比沉重的，却也是他唯一真正的庇护所和归属之地，正如他的家庭一般，给了他重任，却无奈也是他的归属。在发现格里格尔变成甲虫以后，母亲惊慌恐惧，父亲沉静以暴力应对，只有妹妹关心了格里格尔，然而妹妹对格里格尔态度的转变也牵引了小说的发展，更加显得讽刺和悲哀，家人爱之颠倒中最为明显的也就是妹妹格蕾特。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格里格尔异体化仍然能听懂人类语言，也就是他仍然保持着人类的思想，但是其他人都无法听懂格里格尔。但是，人们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愿意听懂呢？其实如果用心留意格里格尔的行动，自然是能听懂他的语言的。格里格尔被锁在房间里以后在妹妹来放置食物之时为了防止吓到她是一直以难受的姿势躲在沙发的。而后格里格尔开始逐渐习惯了甲虫的身躯，发现了爬行的自在，在妹妹发现之后，想要把家具搬出房间，这就出现了第一个选择，搬出家具以后，意味着房间不再是房间，格里格尔不再是一个正常人，而他的家人也认为格里格尔不会再恢复。妹妹对格里格尔的关心颠倒成为了偏执的占有，格里格尔逐渐成为了妹妹的“宠物”。虽然母亲反对妹妹搬家具，却还是妥协了，如整篇小说中一样表现得十分怯弱。 小说中篇幅较少的父亲和母亲带着家庭的爱之颠覆到达顶峰。格里格尔房间中的一副剪切画是开头就提到的，当时便以埋下伏笔“这时候，画仍还在这儿悬挂着”，而这次搬家具也使小说达到了高潮和转折。格里格尔要坚守住童年以来的书桌和画，也要坚守住自己作为人类的思想，而在和妹妹和母亲的“战斗”中，格里格尔是无力的。此时父亲少之又少的爱更是颠覆为一个又一个的苹果，其中一个深深嵌入格里格尔的后背，这是暴力的高潮，也是整篇小说极致的爱的颠覆。格里格尔在此次和家人的斗争中身负重伤，背后的苹果因为无人取出开始腐烂发臭，也意味着格里格尔的生命在消逝。在格里格尔这个家中的经济来源倒下之后，父亲、母亲和妹妹都无奈开始工作，他们也开始体验到了格里格尔曾经身上的重任，但是相反地是，格里格尔在一人所承担的爱的颠倒之下，不曾向家人怨言，而家人们仅仅在短期内体验到的，却都发泄在了格里格尔身上。房间不再有人打扫，食物不合口而绝食也无人察觉。格里格尔的家人倦怠了。在韩炳哲的《倦怠社会》一书中表明，人们从训诫社会转向倦怠社会，从以往的“我不能”变成如今的“我可以”，以此人们开始以过度的积极性奴役自己，自己既是处罚者又是受刑者，在过度的积极性中，人们感到倦怠，由此变得冷漠麻木，各种精神疾病随之而来。在父亲、母亲和妹妹倦怠之后引来的便是爱的颠覆，也即冷漠和麻木。家中入住的三位房客要求妹妹演奏小提琴，但却不懂得欣赏，只有甲虫化的格里格尔能听懂并欣赏妹妹的音乐，并打算在圣诞之夜告诉妹妹要拼命把她送进音乐学院的惊喜，然而唯一懂妹妹的格里格尔却没有得到妹妹的爱，而却得到了对方致命的爱之颠覆。冷漠和麻木之下，妹妹已经不把格里格尔当成哥哥，宠物，而只是一只惹人厌的昆虫了。格里格尔的对“妹妹”的示爱，引起了妹妹爱之颠倒的爆发，家人终于选择抛弃格里格尔。身负重伤已经十分虚弱的格里格尔听懂了家人们谈话的一切，在同样的清晨孤独死去。在原本是他房间而现在已是杂物灰尘满满的储藏间，格里格尔的生命也就在这样的空间转换中消殆，从正常的房间，到空荡的空间再到最后堆满杂物的储藏间，格里格尔的一生都是这样，孤独地出生，孤独地死亡，他的家人甚至在他离世之后，也没有管他，他的尸体在女佣的扫帚之下离开了这个所谓的家，而女佣却讽刺的是全篇小说中唯一不惧怕格里格尔且愿意和他交流的人。格里格尔家庭的冷漠和暴力，又是多少人如今所面对的。 那么全人类的爱之颠倒又会带来什么呢？无疑是战争。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达洛维夫人》中出现的一个角色赛普提默斯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经历了残酷的战争之后，曾经高大绅士的赛普提默斯变得不愿与人交流，自说自话，写下很多奇怪的文字，只愿意沉浸在自然之中与其对话，却又不断地看到死去的战友。这是灵魂的死亡，这是残酷的战争之后给战士留下的可怕后遗症，但在当时却没有人能理解他，医生的治疗只会使情况更差，所以赛普提默斯才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到：他不想死。生命是美好的。阳光又是多么温暖。只是人类——他们到底要什么？在这内心的深沉发问结束以后，为了拒绝医生的囚禁，赛普提默斯便自杀了，在灵魂的死亡之后，是肉体的死亡。全人类之爱的颠倒是可怕的，它会带来无数的死亡，同时发人深省：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卡夫卡的《变形记》虽然篇幅短小，但字里行间都能让人深入地思考，但是想要解读其背后的含义，却是困难重重的。这些所有爱的颠倒，以及结尾父亲母亲对妹妹自以为极好的安排是否是在暗示着这种爱的颠倒的无线循环？在一开始读完卡夫卡《变形记》的时候，感情是十分深远的，就如同每次看完一部伟大的作品的时候的静默，那是思想的静默，也是在那静默中和作家深沉的对话。我在几天后望向天花板时，其中蕴含的情感才汹涌袭来，脑子里都是格里格尔孤独地死在曾经是自己房间的储物室里，背后父亲砸入的苹果深深嵌入甲壳之中，直至腐烂同他的生命一起消逝。